眼睛生到头顶上的人

　　有一个文字游戏打一歇后语，你会不会?

　　“头顶上生眼睛”。

　　答案是：“目中无人”。

　　越是没有本领的人就越加自命不凡狂妄自大，看不起人。在七十年代，我参加在加拿大蒙特利奥大学举辨的代数几何高等讲习会，见到一位从美国来的印度教授 S，当时他带了几位印度研究生。夸耀自己可以只运用印度的古代代数工具，就能解决代数几何的难题，不需要法国大师创造的高深数学工具，使人感到以为他可以用牛车把人送上月球那样滑稽。

　　而他的印度研究生也在吹嘘老师是如何牛，应该取得费尔兹奖。骄傲的人喜欢依附他人的人或谄媚他的人。他觉察不到自己的鄙陋浅薄，敢于肆无忌惮地大吹大擂，出尽洋相。正像俄国寓言作家克雷洛夫说的那样：“蠢材妄自尊大，他自鸣得意的，正好是受人讥笑奚落的短处，而且往往把应该引为奇耻大辱的事，大吹大擂。”

　　看到 S 教授攻击阿历山大·格罗丁迪克(A. Grothendieck) 的理论，我就想起数学家罗素(B. Russell) 认为“伟大哲学家当中人格最高尚，性情最温厚可亲的”，在道德方面是“至高无上的”斯宾诺莎(Baruch de Spinoza，1632年11月24日─1677年2月21日) 一句话：“骄傲的人必然嫉妒，他对于那最以德性受人称赞的人便最怀忌恨。”

　　我所敬爱的华文教育斗士林连玉先生在他的《姜桂集》有一篇《忆师训》：“记得我在校求学的时候，我的老师曾给我一个宝贵的教训。这个教训，不但使我觉得趣昧隽永，而且还觉得意义深长，至今回忆起来，依然津津有昧，所以特地走笔把他记了下来。

　　“我的老师说话很有风趣，起初他说：‘我这对眼睛，已经换了三次的位置了。当我生下来的时候，眼睛当然和大家一样的，但当我在中学毕业的时候，我的眼睛，忽然换了位置，生到头顶上去了，这时候，只望见青天，却看不到人群。及至我在大学毕业，我的眼睛，又换了位置。这时候，生在额角上，虽然望得见人群，却只望见长人，望不见矮子。等到我去国外游学回来，我的眼睛再换了位置，那便是眼前所有的，和日常人一模一样，丝毫没有区别。’

　　“他这些话是藏有深意的，等到他再申述出来，我们方才恍然大悟，彻底明白，原来他在中学肄业时，是一位高材生，每学期考试的结果，都是名列第一。每一次的作文交了上去，都给国文老师浓圈密点，才发回来，因此他自命不凡起来了，以为说到学问，便是自己第一，任他学士、硕士、博士，也都不放在他的眼里，这就是眼睛生在顶上，只望见青天，看不见人群了。

　　“及至他在大学毕业，对于学问稍稍作了专门的探讨，虽然知道世间的学间，浩如烟海，世界上学问比自己好的，大有其人，但是总以为自己既然对于国定的学制，爬完了最高一级，无论如何，已是高人一等，属于青钱万选的人物，不应该和普通人等量而齐高了。这时候，还有优越感，这便是眼睛生在额角，只望见长人，却望不见矮子。

　　“等到他去国外游学回来，看到那些专家的造就，自己跟他比一比，真是渺乎其小，谈到学问两字，自己的内心，不禁要连呼惭愧起来，这时候，再也不敢看轻别人，抬高自己了，这便是眼睛恢复常态，和普通人一模一样了。

　　“我的老师这一番话，真可以发人深省，使我听了以后，如受当头棒喝，到现下，我还愿奉为座右宝铭，虽然惭愧得很，我还不能凛遵师戒，敛尽锋芒，但是自高位置，以为‘当今之世，舍我其谁？’这种心情，我是不会有，而且也不敢有的。

　　“这可以说是我的那位老师的教训，所给予我的影响。

　　“然而放眼这个社会，却又不然，有些人，学问还未至于极高极深的地步，却敢放言高论，雌黄人家的短长，甚至大言不惭地，要人家去多读几年书，俨然在对人家说：‘哼！哼！你算得什么？像老子才是了不起呀！’这是多么勇于自信呀！

　　“我每次看到这种人，我的心中，就暗暗为他可惜。可惜什么呢？就是：第一可惜他不跟我的老师去游学，看看那些专家的成就，使他自己觉得渺小。

　　“第二，可惜他不曾和我同学听了我那老师的教训，可以作为自己的警戒。

　　“记得赵瓯北有一首诗道：后人观古书，每随己境地。譬如广场上，环看高台戏。矮人在平地，举头仰而企。危楼有凭栏，刘桢方平视。做戏非有殊，看戏乃各异。矮人看戏归，自谓见仔细。楼上人闻之，不觉笑喷鼻。

　　“这一首诗，我读过已经很久了。现下没有找原书来校对，其间有没有遗误，不得而知，但当今之世，称得起刘桢的，到底能有几人？大多数的人，不是如赵瓯北所说的矮子吗？矮子与矮子比高，即使争得雄长，高了一分，到底还是矮子，会不会即刻变成巨无霸呢？

　　“那末，朋友们，我愿意你像我的老师游学回来时，眼睛和常人一样，不愿意你像我的老师中学毕业时，眼睛生在头顶上哪！

　　“你以为这是逆耳之言吗？那自然我不能高扳你，认为你是我的老师，更不能抑低你，要你做我的同学，而成为我的老师的学生。只好听从尊便，各行其志了。好在此地的戏院，都有危楼，楼上的座位，不过贵了一点，只要肯多花一点钱，便是矮子，也可冒充刘桢，平而视之昵！”

　　伽利略(Galileo Galilei 1564.2.15-1642.1.8) 是17世纪意大利天文学家、物理学家和数学家。1589年，他是比萨大学的数学教授。在物理学方面，伽利略发现了主宰物件下坠及抛物线的定律，被称誉为“近代物理之父”。他将望远镜应用在观察天象方面，发现了月球上的山脉、峡谷和陨石坑；最大的四个木星卫星；金星的相变(phases of Venus) 和太阳黑子。这么伟大的科学家却说：“当我历数了人类在艺术上和文学上所发明的那许多神妙的创造，然后再回顾一下我的知识，我觉得自己简直是浅陋之极。”

　　曾荣获1904年诺贝尔奖的俄国生理学家、心理学家巴甫洛夫极伊凡·彼德罗维奇(Ivan Pavlov 1849年9月26日-1936年2月27日)，他是条件反射理论的建构者，曾这么说：“无论在什么时候，永远不要以为自己已经知道了一切。不管人们把你们评价的多么高，但你们永远要有勇气对自己说：我是个毫无所知的人。”

　　他也说：“决不要陷于骄傲。因为一骄傲，你们就会在应该同意的场合固执起来；因为一骄傲，你们就会拒绝别人的忠告和友谊的帮助；因为一骄傲，你们就会丧失客观标准。”

　　曾当上海市市长及国务院副总理的陈毅(1901年8月26日－1972年1月6日)，能武能文，他有一首诗讲骄者必败：“九牛一毫莫自夸，骄傲自满必翻车。历览古今多少事，成由谦逊败由奢。”

　　毛泽东也说：“二十四年的经验告诉我们，凡属正确的任务、政策和工作作风，都是和当时当地的群众要求相适合，都是联系群众的；凡属错误的任务、政策和工作作风，都是和当时当地的群众要求不相适合，都是脱离群众的。教条主义、经验主义、命令主义、尾巴主义、宗派主义、官僚主义、骄傲自大的工作态度等项弊病之所以一定不好，一定要不得，如果什么人有了这类弊病一定要改正，就是因为它们脱离群众。”

　　邓小平也说：“‘骄傲’两个字我有点怀疑。凡是有点干劲的，有点能力的，他总是相信自己，是有点主见的人。越有主见的人，越有自信。这个并不坏。真是有点骄傲，如果放到适当岗位，他自己就会谦虚起来，要不然他就混不下去。”

　　看过这样有意思的话：“愚人居高位，正如一个人置身山顶，他会小看每个人。每个人也会小看他。”

　　每次和太太散步，她总怪我：“为什么眼睛看地下。”我回答：“因为我的眼睛没有生在头顶上。”

　　朋友问：“看不出你是有名的教授，倒像是个糟老头。”

　　我回答：“是的，虽然在我研究的领域是小有名气，但我就像伽利略说的然后再回顾一下我的知识，我觉得自己简直是浅陋之极。在我老婆看来我是全世界最愚蠢的人，我不敢翘尾巴。”

写于2010年7月30日

【附录】

陈毅在1954年在北京参加七届四中全会后返回南京，写了《感事书怀》组诗。

　　手莫伸，
　　伸手必被捉。
　　党与人民在监督，
　　万目睽暌难逃脱。
　　汝言惧捉手不伸，
　　他道不伸能自觉。
　　其实想伸不敢伸，
　　人民咫尺手自缩。
　　岂不爱权位，
　　权位高高耸山岳。
　　岂不爱粉黛，
　　爱河饮尽犹饥渴。
　　岂不爱推戴，
　　颂歌盈耳神仙乐。
　　第一想到不望本，
　　来自人民莫做恶。
　　第二想到党培养，
　　无党岂能有作为？
　　第三想到衣食住，
　　若无人民岂能活？
　　第四想到虽有功，
　　岂无过失应惭怍。
　　吁嗟乎，
　　九牛一毛莫自夸，
　　骄傲自满必翻车。
　　历览古今多少事，
　　成由谦逊败由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