婚 宴

甘榜里，平时没有什么大事，只有娶媳妇，办结婚喜宴时，才会热热闹闹。

先说娶媳妇这回事，小时候就只发生过一次，就是小叔娶新娘，这对祖母来说，可是一件超大特大的事。

从祖国来到新加坡(祖父母在中国结婚)后，祖母生了四个儿子和小姑，前面的三个已经结了婚，其中的老二与祖母的童养媳(我的母亲，甘榜里最漂亮)，只剩下小叔还是孤家寡人，年二十一岁，还未成亲，祖母一直挂念在心上。

终于有人来提亲，媒婆介绍了一个王姓女子，年十八岁。以前还没有自由恋爱这回事，流行媒说之缘。媒婆拿了照片来给祖母和小叔看，觉得不错，挺合适，祖母回了小叔的照片，并包了个不小的红包回礼，表示愿意相亲。

那时，男女双方都互不相识，靠媒婆拉线，介绍，以前说是封建姻缘，由父母亲决定。女方收到回音与红包，也非常高兴，并约定在新加坡河畔，五丛树下相亲。

五丛树，是说在新加坡河畔，种了五棵大树，长年累月，已经长得枝繁叶茂，冬暖夏凉。白天茂密的枝叶，可以覆盖二三百方尺树荫，阳光晒不进。夜晚，柔和的月光，则透过枝叶的细缝，把光投射在树梢上，加上一排排的路灯，给夜色增添了几许的妩媚。

海面上，新加坡河河口，不时有些舯舡木船驶过，掀起不小的波浪，冲到堤边，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。这时伴随着呼呼的海风，徐徐吹来，仿佛就像是一首音乐，为情侣们伴唱，播送。

这时五丛树下，一对对年青的情侣，正在互相倾诉爱慕之情，大有相见恨晚的愁怅，不过毕竟大家已经见面相遇了，从此结上了良缘，将很快的互结为连理，早添贵子。那时，我只有六七岁，那一夜，小叔借了辆汽车，载着祖母，小姑和我，小叔也约了他的一位好友，一起来为他加油，壮胆。

约莫傍晚六点半钟，我们就从老家出发，因为双方相约晚上七点三十分见面，相亲。七点我们提前到了约定地点，小叔把汽车停好，我们就朝五丛树下海边走去。小叔今晚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，穿上一条西裤，长袖衬杉，脚的皮鞋擦得亮光亮光的，显得非常帅气。

祖母也自己装扮一番，这时的祖母年约五十岁，脚上的四寸金莲，并没有拖慢她的脚步，她今晚可是精神奕奕，神彩飞扬，因为她就要为小儿子完婚，完成一件大事(祖父已经过世)，养儿育女，还要看到他们成家立业，才算完成自己的使命，可以放手让他们自己独立生活，在社会上立足，打拼，开拓自己的一片光明前途。

小姑牵着我的手，我开心得很，又跑又跳。不久，我们就看见媒婆(甘榜里的人)也领着女方的家长，来相亲的女儿，左右各有一位女友相伴，徐徐的朝我们走来。小姑牵着我的手，生怕我在人群中走失，对于眼前的这一切，张大眼睛，看着行人，冲到海堤栏杆旁，看到翻滚的海浪以及拍打在堤岸上而形成的浪花，以及因拍打而发出的声音，让我这颗幼小的心灵，与大自然热情的拥抱，在脑诲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，至今，还历历在目。

来，到我这边来，我给你们两个年青人相互介绍。她名“蒙启”，是这位太太的千金小姐，姓王，也是家中唯一的女儿，上有三个哥哥，今年十八岁。看那未来的新娘，端庄大方，穿着有花草鲜艳及膝的长裙，脸上略施脂粉，头发则是烫得微卷，面带笑容，有一点点的羞涩，稍为低着头，看着地上。

水年(我小叔的名字)，你过来和蒙启见个面(媒婆吩咐道)。你好，小叔伸出了手，礼貌地和未来的新娘子握手问好，算是开了个好局。你好，蒙启也和小叔打招呼，两人相视而笑，四个眼晴相对，默默含情，从眼神里，可以看出大家还是颇满意，对方五观端正，身材健美，该小的地方小，该大的就大，而且大家正值年青，充满朝气和阳光，人见人爱，而且又是经过媒婆介绍，同在一个甘榜，相距不到一公里，一个在梁家村，一个在王家村。

在中国福建省南安地区，也是这三个姓氏，梁，王，卓，他们互相婚嫁，建立了非常非常亲密的关系，来到新加坡后，大家也都各聚居在一个甘榜里。如今，梁姓王姓又要缔结良缘，结为亲戚，这是上天赐给的姻缘，天作之合，传为佳话。

大家相见之后，媒婆就交待我小叔，拉着蒙启的手，走去五丛树下，互相交流，加深彼此的感情，互相了解。

那晚，九点半过后，各自散去，回家，剩下的就是媒婆与双方家长的事。一个星期后，双方家长也就把婚事给订了下来，决定一个月后，把新娘子娶过门，成为梁家的媳妇。

订了这门亲事后，祖母高兴极了，忙着准备婚礼，印制结婚喜帖。祖母屈指一算，亲朋戚友加起耒，总共有二百五十人，需要宴开二十五桌。于是，接下来的一个月，小叔用车载着祖毋到新加坡的各个角落，去分喜帖，与所有的亲戚朋友打个招呼，邀请大家到时来喝喜酒，看新娘子。

亲戚朋友接到喜帖，都非常高兴，一面恭喜我的祖母，也为小叔高兴。

到时，全家大小都带来，我们恭候您的大驾光临(其实，这是客套话，真的全家大小都来，那就不得了。一般上，请的是夫妻俩，除非是至亲，才有举家大小都来出席婚宴)。

一定，一定，我们会准时到达，去看新娘子，先恭喜您啦，娶了个好媳妇，也完成了你的心愿，亲戚也客气的回答。

就这样，祖母走了一家又一家，直到把最后一张喜帖分完。

派发了喜帖，这是完成了举办婚礼的第一步，婚礼举办前一个星期，男方还要送去聘金(俗称四点金，还有一个大红包)以及猪头，猪蹄罐，糖果，多少则由女方提出，这一程序叫送聘礼，也是极其重要的风俗习惯。中国人因为有藉贯的不同，因此聘礼有些差异，但也是大同小异，一般上就是有两个竹制的花篮，一个装着猪头，一个放四点金及大红包。

女方收到这些聘礼后，也有得忙，也要到亲朋戚友家通风报讯，送上男方送来的用红纸封住的糖果，计有软糖，硬糖，贡糖，米香，糕子饼以及软软，[QQ]，有红有白的吉红，外面沾一层米粉。这些糖果制品，手艺都是由中国移民带过来的，并传承至今，不断的延续下去。

每逢中秋节，这些制做糕饼的店，门前就会非常的热闹，大家不约而同的前来购买月饼，豆沙饼等等，当然也有传统的五仁，还有圆圆的像月亮的，里面有冬瓜，豆仁，五香的传统月饼。

忙完了送聘礼，祖母和小叔又要约餐馆的人来恰谈，价钱，数量多少桌，同时也要租帆布桌椅(因为在老家露天举办，深怕下雨风吹)，当然都希望那天下午，晴空万里，风和日丽，一片祥和喜气。

帆布餐桌椅由餐馆一起承包。餐馆老板拿出他的菜谱，让祖母和小叔过目，一共十道菜，祖母和小叔点了：1 七彩拼盘、2 螃蟹鱼翅、3 烧鸡、4 清蒸斗鲳、5 虾枣、6 鲍鱼蘑菇、7 烧乳猪、8 栗子，磨菇，马蹄烘鸭、9 烘肉包子、10 炒面及甜品龙眼燕莱。看完菜谱，讲好价钱，十道菜一桌是$68，总共订了二十五桌另加一桌后备，一切谈妥，只欠东风。

举办婚礼办喜宴的前三天，菜馆就派人前来搭棚架，载来桌子椅子，并带来一架柴油发电机，作为供电用途。棚架倒是不小，足足有一百尺长，三十尺宽，搭棚架的工人，包括司机来了五个人，大家七手八脚，非常熟练把铁的柱子，横梁，还有屋顶的铁架，立了起来。这是可以拆御，组装，可以不断重复使用的钢铁管子和钩子。很快的，两个工人在上，两个工人在下，用着梯子，把一片片帆布拉了上去，一片接一片，半天时间，就把棚架给搭好了。

接着，工人开始装吊扇，拉灯泡，待一切就绪，一个工人就去发动柴油机。这时灯火通明，风扇也转动了起来，送来一阵阵的凉风。测试了半个钟头，工人把发电机给熄火了，一切归于平静。

紧接着，工人们从另一辆罗厘上，把餐桌椅子给搬了下来，由于宴开二十五桌，再加上菜馆师父们用的十张八张，还有一两张放狮标汽水，啤酒，冰块，他们带来三十几张四尺园桌，三百张椅子。工人们把桌子叠在一起，十张一堆，椅子三百张也整齐的一排排堆放。

由于搭好的棚架，又长又宽又新奇，孩子们就在里面，又追，又跑，又跳，玩各种游戏，先给棚架剪彩开幕。

婚礼举行的前一夜，七点半开始，工人先来开动发电机，灯火通明，直到天亮。

自家的亲戚，也来相聚，在一起喝咖啡，聊天，话家常。

准备迎接新娘子的汽车，伴娘的汽车，也都打上了花带，整装待发。

那一晚，根据传统风俗习惯，我和小叔睡在一起，(我扮新娘，不然洞房之夜，小叔不知如何适应)，我也赚了个不小的红包，高兴得不得了。

终于等来了迎亲的日子，早晨，阳光刚拨开云雾，露出温和的光芒，天刚蒙蒙亮，小叔，伴郎，伴娘都已经准备就绪。男方挑了三个年青貌美的女孩(自家)做伴娘。

小叔和伴郎一辆车，三个美女伴娘一辆车，还有一辆空车，准备载媒人婆和女方伴娘，也是三个。

那个时候，大家都住在甘榜，相距不过一公里，很快车就到了新娘家，准准七点半。那个年代，五十年代尾，并没有刁难新郎哥的那种游戏，不用与那些顽皮的小姑娘折腾一番，把门给掩住，要讨红包，公开议价，不满就不开门，要新郎哥吃几个辣椒，为新郎哥涂口红，喝罚酒……

总之，以前的人，比较简单，朴素，没有那么多花样。可以想象，从相亲到迎亲过门，才不过两个月时间，恐怕小叔与新娘子，最多也不过看一两场戏，逛逛街，买点东西一两次。

虽然贵为夫妻(很快的)，但也彼此并没有那么熟悉，来日方长，总会互相了解，在生活中相互促进加深彼此的感情。

新郎，伴郎，伴娘.进入女方家的客厅，在一张园桌围坐了下来，新娘子的伴娘也陪坐在旁，媒人婆热情的招呼着大家。

小叔给了媒人婆一个红包，岳母大人一个红包。坐下后不久，媒人婆就推开门与新娘子打招呼，告之，新郎哥已经来了，此时的新娘子已经一切准备就绪，化妆师已经做好了她的工作，闲坐在一旁侍候。

媒人婆拉着小叔的手，进到房间，新娘子坐在她的床边，穿上白色的新娘礼服，小叔把鲜花送给了新娘，稍稍的蹲下两脚，表示向新娘子求婚，求爱，征求她的同意。

请嫁给我吧，你愿意吗？请答应我。

我愿意，我会跟着你一辈子，随你到天涯海角，永不变心。

海枯石烂，永不变心，我也是一样。

说着，小叔牵着新娘的手，一起走出门来，在座的伴郎，伴娘们，也都起立鼓掌，为新郎新娘子加油。

新郎和新娘先向祖先跪拜，然后也向母亲跪拜，于是一切该做的，都完成了，最小的哥哥为新人开了车门，准备回新郎家。

这迎亲最最奇特的一幕，就是媒人婆手上各抱了一只公鸡，一只母鸡，据说这是带路鸡，会带来福气，喜气，让新娘成为家中最受欢迎的人物。同时也象微夫妻恩爱，白头偕老，永浴爱河，生小鸡，传宗接代，不断繁衍，开枝散叶。

下午二点钟，酒席开始，所有的亲朋戚友都准时到达。新郎新娘，祖母站在客厅里迎接所有的贵宾大驾光临，所有的人都给了红包(一二十元)，并称赞新娘子美貌如天仙，新娘子听了，不好意思的用手掩着嘴巴偷笑，什么时候，几百人同时称赞自己美若天仙，好比嫦娥下凡。

餐馆的人，来了六个，他们个个肩膀上都披了一条白色的毛巾，由于是在蒸炉旁，大锅大锅的煮，热得很，汗水直流，不时要用毛巾擦擦额头，颈项。一点开始，师父们就着开始备食材，配料，譬如烘鸭，潮洲清蒸斗鲳，烤乳猪，这些都必须预先准备。

一点多的时候，七彩拼盘已经准备就绪，师父们照订单逐个有序的准备着。

二点正，师母一声令下，婚宴开始，菜馆的人，家里的男男女女，一个一盘，给嘉宾们上菜。围成一桌的十个人，先来个招呼，然后一起动起手来，品尝美食。在五六十年代，经济还没起飞，在农村里，要吃上一顿上等菜，只能等结婚喜宴，才能大饱口福。

祖母，小叔，新娘子在酒席进行中，逐桌的去给大家敬酒。祖母，大伯，我老爸也帮忙拿着啤酒，让新娘子为大家添酒，添啤洒，两百多人，着实也不容易，祖母则殷勤的劝大家多喝点“色酒”，在那个年代，想喝 martell，whisky 可没那么容易，能喝的乘机多喝半杯！

师父们出的菜，真的是色香味俱全，先说拼盘，有晶莹透明的海带，炸得香脆带着浅褐色的肉丸子，黑色的皮蛋，鲜红色的肉干，苏冬仔，还有五颜六色的萝卜丝，香菜，不要说吃，单是欣赏，已是满足了各种欲望，味蕊。

乳猪现场烧烤，师父用一支母夜义，把五六公斤的乳猪，平整的义在母夜义上，在炭火上不断的翻转，直到香味扑鼻，整只乳猪呈现金黄色，才把它分切成小块，放在一个大盘子上。依然是一头完整的乳猪，头是头，尾巴是尾巴，四支脚平放，趴在盘子上。不说你不知道，这道炭烤吼猪，功夫一流，正宗传承，现在要找这样的师父，已不太客易。

栗子，马蹄，香菇和五香，塞进鸭的肚子里，然后把开口给封上，然后放进蒸炉里。这道菜，似乎已经失传，很少餐馆要做，其实，这味道真的是一绝，鸭皮鸭肉已经给蒸得又香又软，配上栗子，马蹄，香菇，以及渗透进鸭子的五香粉，吃了叫人再想来一只。通常，这道菜都会给吃得干干净净，只剩下一堆骨头。

最后的王牌，就是传统的福建餐必备的荷叶包烘烤肉，松软的荷叶包，两片连在一起，吃的时候，把一两片酥软的烘肉一起吃。这道菜，考的是师父的手艺，猪肉是三层肉，肉中带肥。师父们要先在猪皮上，用带钉的刷子不停的拍打，直到猪皮上出现许许多多的针孔小洞，方便把乳汁吸收进去，增加美味。

宾客们一面吃，一面交谈，话家常，难得有机会相聚在一起，而且都是自家亲戚，嘘寒问暖，看看谁家增添了子孙，男的多少，女的又有几个……

由于当年大家多数从事农业，需要许多的体力，大家的胃口也偏大了一些。祖母交待师父，一定要煮多一点，大碗一些，让大家酒足饭满，尽兴而归。

下午五点钟，出完最后一道菜，炒面，龙眼燕莱冰，大家依依不舍，尽兴而归。

相约，来年再见！

以前的社会，大家交往，情深义重，重真情，少铜臭，祖先的根，紧紧的把大家连系在一起。

婚礼落下了帷幕，夜幕低垂，嫦娥姐姐也来为新婚夫妇助兴，祝福。冲完凉，洗完澡。新郎新娘双双入洞房。

写于中秋佳节
（2022 09 10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