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夜 46

（上 页）　〈　〈　〈

46

星期一早上，天空格外的晴朗。路旁高大壮硕的青龙木，鲜红的花苞傍依着粗壮的枝丫，怒放在青葱的树叶间。远远看去，好像燃烧着一团烈焰。

玉贞站在金昇桥上，放眼望去，那一汪悠悠的黑河水，在晨阳的抚照下，泛起金色的浪花；流水声是那么的清亮，令人心情更加开朗。

在校门口遇见了锦松，他叫了她一声，她恍若未闻，这张白皙的脸孔令她很反感；她漫无表情地横扫了他一眼，就急步从他身旁越过。

同学们来得差不多了，班上的秩序有点混乱。玉贞从书包里拿出昨晚写好的稿，交给老吴。他看了一遍，把稿贴到壁报上。同学们围拢上去，锦松也凑过去看，登时脸如土色，背脊冒出冷汗。

玉贞说：“老吴，我现在就去校务处，把这笔钱退回去。”

“好！要沉着点。”

玉贞自信地朝他笑了笑，一脚跨出课室。锦松连忙追出去，叫了她几声，她充耳不闻，一个劲地走向校务处。上课钟声响了，锦松无奈地溜回课室。

玉贞踏入宋卓美的办公室。他一看到她，就怪责地说：“拜六怎么没来？报告呢？”

玉贞冷冷地盯着他，把那几张钞票放在桌子上，说：“宋先生，这笔助学金我还给学校。”

“为什么？”他搁下手中的笔，倏地站起来，眼里暴射着青光说：“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？”

玉贞并没有被他凶暴的气势吓软，她镇定地说：“我知道，我想过了，谢谢学校给我的助学金，但我不能接受您的条件。”

宋卓美脸上青白交叠，身子起了一阵寒颤。从来没一个学生敢说这样的话。“你一定是受什么人煽动了！”

“没有人煽动我，这是我自己的决定！”

宋卓美几乎站立不稳，脑门上的青筋一根根地浮露出来，手指头也不安静地抖动起来，终于忍不住咆哮了：“你大胆！”“嘭”的一声，他大力地敲击桌子，说：“你不想读书了？我可以成全你！”

玉贞动也不动地伫立着。

办公室里陷入一片死寂。

宋卓美缓了口气，抽出一根烟，点上火。

“我知道你已经被左派学生洗脑，我不怪你，你要想清楚——”

“我已经想清楚了，我不需要学校的助学金！”

“住嘴！你太放肆了，竟敢侮辱师长，我——我马上开除你！”宋卓美圆鼓着双眼，似乎要把玉贞一口吞掉。

“请问，我哪一点侮辱师长？你凭什么开除我？”玉贞脸无惧色的说。

“老杨！老杨！”宋卓美喊着书记。老杨进来了。他说：“写一封开除信给这家伙，叫她立刻滚出学校！”他气呼呼地把烟蒂插在烟灰缸，坐倒椅上，一个劲地喘着大气。

玉贞走出办公室，手里拿着“开除信”。她慢慢地走着，心境出奇地冷静。被开除是意料中事，她早已做好心理准备。不知不觉走到三甲班门口，她下意识地抬头望了望门楣上“三甲”这两个字，一种既亲切又凄酸的感觉涌上心头。她有一种想哭的冲动，但克制住走进课室。正在上课的李老师讶异地望着她，同学们也把视线投注在她身上。

课室内忽然沉寂下来，天花板上的风扇无力地转动着。

李老师说：“玉贞，你怎么啦？”

她拿起手上的“开除信”，说：“我被副校长开除了！”说着，眼眶不禁红润起来。

“啊?!”同学们发出惊呼，连李老师也摇头蹙眉。

“你有没有得罪副校长？”锦松怯弱地说。

“哼！我得罪他？”玉贞冷冷地扫了他一眼。

“不行，要找他谈谈，哪里可以这样随随便便开除人？”

“找他谈有什么用？”玉贞的眼光直逼过去，说：“他是副校长，当然有权力开除人，你要找他谈，你自己去！”

锦松讨个没趣，不敢再说话。

看来局势难以控制，李老师静静地退到一旁去，他心里也很愤慨。

“找他算账，他妈的！”徐大炮怒吼起来。

“对！找他算账，我们再也不能忍受了！”小惠说。

“老吴，你召集一下，我们开会抗议！”志忠忿怒地高喊。

“李老师，对不起，我们要开会抗议，所以您不能继续上课，我代表同学们向您道歉。”老吴说。

李老师点点头，走出课室去了。

老吴在黑板上写了四个大字：

“抗议大会”

底下写着：抗议宋副校长无理开除学生。

老吴严肃地看着大家，还没开口，徐大炮抢着说：“玉贞，不要难过，我们全体同学跟你站在一起。”他环视全班一眼，说：“是不是啊，同学们？”

“是！”

非常响亮而整齐的口号，同学们的情绪登时沸腾起来。

“谢谢大家……”玉贞激动地说，悄悄用手背抹掉眼角的泪。

“同学们！副校长利用学校的助学金，假公济私，收买同学做他的秘密记者。玉贞不愿意当他的工具，他竟然开除玉贞，像这样蛮不讲理，横暴的副校长，我们不能再忍受下去，我们一定要反击，要抗议，请同学们自由发言。”老吴说。

“我说！”徐大炮第一个轰起来：“我想，副校长很可能在我们班上安插秘密记者。”他有意无意瞄了锦松一眼，锦松吓得赶紧低下头来。徐大炮说：“我希望有哪一位误入歧途的同学，应该勇于认错，分清敌友，站过来我们这边。”

徐大炮的话引起一阵骚动，议论声四起。

玉贞的心情陷入矛盾和混乱之中。她想起在小巷看见锦松的事，应不应该说出来呢？她不能确定锦松是不是副校长的秘密记者，她不愿意伤害他，但又不能违背自己的良知——

“玉贞，你有什么想法，尽管说出来。”老吴说。

“我……我想，老徐的话可能是真的，我们班上或许真有校方的人，但我们没有证据，不能随意指责谁，眼前最重要的是团结。”

“玉贞说得对，我们必须团结在一起，大家继续发言。”

小惠说：“我们应该利用这个机会，全面检讨学校里一切不合理的措施，比如，图书馆里充斥着低级下流的黄色书报，毒害同学们的心灵！”

“志忠，麻烦你记录下来。”

“我正在记录。”志忠回应。

英英说：“单靠我们一班，力量很單薄，我们应该发动全校同学，和中学联联系。”

“哗！好呀！”群情汹涌。

“锦松，你有什么意见？”

锦松吓了一跳，脸色煞白，支支吾吾地说：“英英……说得没错，我们……应发动全校性的……斗争。”

徐大炮走到黑板前，拿起粉笔，运笔如飞，写下八个大字：“敢于斗争，敢于胜利”。他转过身子，说：“让我们迎接一场暴风雨的来临，同学们，让我们用歌声来迎接吧！”他率先唱了起来：

“同学们的队伍无比坚强，
百战百胜无阻挡，
团结的力量坚如钢，
敌人见了心就寒。
‘五一三’大流血，
同学们呀不退却，
为了真理争到底决不妥协，
站在斗争队伍最前线。”

铿锵有致的歌声含着饱满的战斗情绪，同学们像一锅煮沸了的开水应和唱起来。隔壁班的同学涌过来看，知道了情况，也唱了起来。歌声牵引着同学们的心，歌声冲破了严寒的空气，扫清了笼罩在校园里的阴云，迎来满地灿烂的阳光……

大家满怀战斗的激情，把这消息传播出去，全校学生立刻响应停课的号召，在各自的课室里开会讨论、抗议。老师们暂时回去办公室，这里也掀起一场激烈的辩论。一群具有正义感的老师，写下他们的心声，为学生们仗义执言。

校园沐浴在阳光中、热风里；课室里人来人往，上上下下奔忙。鼓掌声、喝彩声、歌声，从一间课室传到另一间课室，从校舍传到篮球场，越过篱笆传到马路上，连隔邻的南桥女中也风闻到这讯息，下课钟一响，一大群南中的女生涌进了中正分校，向她们的战友致以热烈的祝贺和支持。

〉　〉　〉　（下 页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