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夜 5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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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天，上课的秩序乱糟糟。同学们被通知，傍晚去总校集中。

太阳昏昏沉沉地向西方坠下，七彩缤纷的晚霞把天空涂抹得热闹、灿烂而又悲壮。飞鸟纷纷回巢了，发出吱吱喳喳的鸣叫声，成群成群低低地掠过湖心，投进湖中心的沙洲的原始密林中去。

湖畔边，群情汹涌，人声喧腾。背着书包的年轻学子们，一批一批涌来了，来自多间学校的学生们，聚合在一起，为抗议他们的共同组织——中学联被封闭而走在一起来了。

扩音机播出一篇又一篇激昂的演讲，热情澎湃的语言像子弹一样射出去，一阵阵的掌声如漫天飞雨。

学生们行动起来了！

大集中的呼号响彻湖畔，燃烧着每一颗圣洁的心。

大集中，分两个地方进行，一个在湖畔，一个在华侨中学的山岗，五千多个学生的心汇成一股巨流。

中正分校的学生，被分配到绰号“蒙古包”的课室，男女分开。女生在里面的六间课室，男生在外面的七间课室。课室分配定了，立刻选出中正分校的“生活指导委员会”，跟大集中的负责人联系。

玉贞她们所在的这一间课室，是六间课室中最热闹、忙碌的一间。打从她们一进入课室，便把桌椅堆到一旁去，腾出一块空地，铺上帆布、报纸。每个人都坐在地上，聊天、唱歌、说笑话，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。

“玉贞，唱支歌儿来助兴吧。”英英歪着头说。

“好！”玉贞站起来：“就唱《歌唱马来亚》，会唱的同学一起唱。”

“歌唱马来亚，
咱们的家乡。
胶林锡矿，蕉风椰雨，
壮丽的山河。
人人都爱你，人人都爱你，
劳动人民流尽血汗，
都是为了你。
咳嗨哟，咳嗨哟，
可爱的马来亚，
劳动人民流尽血汗，
都是为了你！”

平时，玉贞是死也不敢在众人面前“献唱”，但现在仿佛变成另一个人。她也没想到自己的歌声原来挺不错，同学们一边打着拍子一边跟着唱，隔壁班也传来歌声，大家似乎在斗歌。这曲唱罢，她们又唱起《五一三纪念歌》、《中学联的旗帜在曦光中飘扬》、《学联歌》、《全世界学生一条心》、《踊跃加入中学联》、《伟大的中学联》……等，一曲接着一曲，不知疲倦地唱着，直唱到声嘶力竭。

八点，扩音机传来进晚餐的消息，虽然只是咸菜粥，大伙儿都吃得津津有味。

玉贞填饱了肚子，走出食堂，举目望去，湖畔、操场，到处是人影幢幢，一堆堆篝火正在升起，火星子四喷，映照着一张张青春活泼的脸，整个夜空仿佛被篝火染红了，星星忍不住探出云隙，带着好奇的眼光窥探人间。

“玉贞，想什么？”老吴不知什么时候走到身边来。

玉贞嫣然一笑说：“这样的夜晚，我还能想什么？”

“走，到湖畔走走。”

两人沿着湖畔走。

“晚上要警惕点，他们可能会来捣蛋。怕不怕？”

“怕？怕就不来了。老吴，在你眼中，我还是那个女孩吗？”

“哦，不……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勇敢。”

“是吗？”

“唔……”

“哇”的一声，一只黑色的鸟振动翅膀，飞入湖中的沙洲。

晚风夹着远近一带的歌声徐徐吹来，令玉贞心胸豁朗。她的脚步放得很轻，生怕惊扰湖里的游鱼。

“这湖里有鱼吗？”

“有的，你听。” 湖上漾起轻微的水声。

“这是我第二次来这里集中，这次的感觉很特别，很特别。”

“哦？怎么个特别法？在下洗耳恭听。”

玉贞笑了一下，说：“哎，别掉书袋了，上一次来，多半是好奇，当然也很兴奋，这次呢，带着战斗的心情而来，虽然是晚上，但整个湖更加的美丽、迷人，尤其那一阵阵歌声，一堆堆篝火，我也像男生一样，热血沸腾啊！”

老吴怔怔地望着她。

玉贞觉察到了，低下头来，一颗心抑制不住跳动起来：“老吴，干嘛这样看人家？”

老吴感觉自己有点失态，说：“对不起，我觉得……你的思想境界已经提高了，说话也很有内涵，你简直可以写诗了。”

“是吗”玉贞高兴地说，但乍一听“诗”这个字眼，心里又有点失落。

还没见到锦松的影子，他到底在哪？

“我们要捍卫这美丽浪漫的中正湖。”

“唔，明白，不但要捍卫它，还要把它装扮得更美。”

两人相视一笑。

玉贞感觉老吴的眼神里，浮动着一种她猜不透的“情愫”，她的脖子发烫了，赶紧把视线投注在湖上。

在这样浪漫充满激情的夜里，年青的心啊，怎么肯休息？许多同学都睡不着，在中正湖过夜，将是生命里不可磨灭的印记。课室里充满各种各样新奇而有趣的声音。

玉贞躺在用两张桌子拼成的“床”上，久久地合不上眼。她想再看看湖畔的篝火，便推开窗，一阵阵冷风闯进来。几位同学喊冷，玉贞连忙把窗关了。英英说：“你不睡，就帮我们站岗，有情况就喊我们。”

玉贞只好下“床”，搬了张椅子坐到门口去，面对着湖畔。

夜，静悄悄，明灿灿。

远处还有一闪一闪的火光。

人睡了，湖也睡了。但是，夜气中却透出一股肃杀的寒气。湖面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，掩护着湖畔的树林，一颗流星，从天的一边迅速飞向另一边，掉到茫茫的大千世界里去了。

玉贞仰起脸来，忽然看见浓密而黑沉沉的树林里，丢出来一块蓝宝石，一闪即逝，原来那是一只蓝翠鸟。未几，从空中的一角又闪出另一块蓝宝石，轻悠、飘忽的飞姿，倏地沉入原始树林里。她一面听着飞鸟振动翅膀的颤声，一面在沉思着。眼前迷迷糊糊的出现锦松那张俊秀的脸，她微叹了一声，这张脸很快退到幕后，另一张脸出现，那是老吴。她又看到了他那双晶亮的眼睛，她不禁感到有些迷惘……“嘭”的一声，把她从沉思中唤醒过来，原来是枯枝掉下湖面激起的声响。

她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，只觉得天气越来越冷，眼皮渐渐沉重，头颅不知不觉垂了下来。蓦地感到肩膀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，睁开眼，揉揉眼睛，惊喜地叫了一声：“秋亭姐！”她跳起来，身上一件绿色的寒衣掉在地上。她俯身捡起来，

说：“是你的？”

秋亭点点头，微笑着说：“你站岗？”

“是啊，不好意思，差点睡着了，你还没睡？”

“我是巡夜的。”她挥了挥手电筒。玉贞看见她的一只手拿着一根棍子，有些愕然。秋亭会意了，举起棍子说：“这是打狗的！”

两个人都笑了起来。

“我还要去别的地方巡视，你要警惕点。”她转身。

“秋亭姐，你的寒衣。”

“我走动走动，身子就暖和了，你穿吧，天亮我换班，我来找你，一起去绕湖吧。”

“好，我等你。”

秋亭亮了手电筒，走了。

她穿上寒衣，坐回椅上。黑夜继续统治着大地，远近一带都是夜鸣虫的叫声；有时远在天边，有时在脚下。这么响亮而多的叫声，她还是第一遭听到，不禁有点陶醉。她望向湖畔，看到点点的萤火虫在树林中眨眼；有些营火还在燃烧，谁不肯休息，仍在那儿狂欢？“漫漫的长夜啊/我和你对望/仿佛听见你的心跳/在湖水里一眨一眨/哦，那是星星不小心掉在湖里的眼泪……”她脑中出现了这样的“诗句”，有点讶然失笑，这是诗吗？我怎么也写起诗来了……

天色渐渐露出鱼肚白，同学们也都起床了，赶着去洗脸的，绕湖的，热闹异常；每张润红而饱满的脸，好似被春风吹拂过，绽放着美丽明艳的笑靥。经过一整夜的安顿与休息，每个人都精神抖擞，湖畔人声唧唧了。

玉贞和秋亭沿着湖畔慢慢地走。

薄雾仍盖在湖面上，湖四周是高高的柏树，苍翠的针叶在冷风中微微抖动，树腰飘浮着乳白色的晨雾。粼粼的湖水，平静得有如一块玻璃，倒映着天空；鱼儿时不时跃出水面，偷窥这热闹的清晨。

“哎，秋亭姐，你想不想家呀？”

“啊，你想家了？”

“有一点点。”

“家，每个人都会想的。”秋亭说，就近找一块石头坐下，指着对面的另一块石头，说：“来，坐下。”她接着说：“家，毕竟是温暖的，但为了争取民主和自由，为了挣脱英殖民主义者的统治，我们必须投入改革社会的大熔炉。”她指着几只从沙洲飞出来的燕子说：“就像那群燕子，自由自在地飞翔。”

玉贞点点头，说：“我们的斗争会胜利吗？”

“你说呢？”

“会的。”

“为什么？”

“因为……我们从来没有这样坚强，我们的队伍越来越强大。”

秋亭笑了笑说：“其实，我们就航行在惊涛骇浪中，随时都会沉没，我们必须做好心理准备。”

“哦！”玉贞若有所悟地望着秋亭。

她把一块小石头丢进湖水。湖面上泛起涟漪，圈圈的波纹不断扩大，闪耀着朝阳的金光。她凝望着湖水，轻轻地哼起歌：

“我爱我的马来亚，
马来亚是我家乡。
日本时期不自由，
如今更苦难。
谁知狗去猴子来，
马来亚成苦海，
兄弟们呀姐妹们，
不能再等待。
……”

玉贞也跟着唱了起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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