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夜 1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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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吴向大家布置一个作业，同学们分成数批，到牛车水去探访居民。有相机的带相机，有录音机的带录音机；采访过后，得把采访内容写出来，连同相片登在下一期的壁报。对大部分同学来说，这是一个难得的学习机会，大家都兴致勃勃。

玉贞小时候跟爸妈去过牛车水，长大后反而少去，一来住家离得远，二来不熟悉街道。她和小惠、大明、锦松一组，采访的地点是宝塔街。下课后，他们直接到牛车水。锦松拥有一架价格昂贵的相机，挂在胸前，像只红冠鸡雄赳赳地走着。小惠和大明不太喜欢他这种自我标榜的作风，渐渐与他们拉开距离。走到另一条小巷时，锦松叫了一声：“玉贞，你看，那不是丁明亮吗？”

玉贞循他所指的方向看，果然看到一个“熟悉”的面孔正朝他们走来，正是三丙班的丁明亮。他虽戴着墨镜，隔着一段距离，仍可以感觉他慌里慌张的表情，一路东张西望，好像有人在背后监视着他。距离近了，锦松叫了声：“丁明亮！”

他吓了一跳，抬头看到锦松和玉贞，仿佛被人捶打了一下，脸色突地变得煞白。

“明亮，这么巧，你也来了？”锦松说。

他没回应，转身疾奔而去，一下子失去踪影。

“这家伙，神神秘秘，紧紧张张，怎么一见到我们就逃命似的。”锦松望着他的背影说。

玉贞的脑海迅速闪过那天的情景，那个影像渐渐清晰起来。对了，从课室里冲出来的那个人正是丁明亮，她似乎明白了什么，嘴巴动了一下。

“你在想什么？有什么话要说？”

她微微地叹了一口气，把刚到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地吞回去。

自从在小巷里碰见锦松和玉贞，这些天来，丁明亮总是心神不宁，恍恍惚惚的，好像有一块铅沉沉地压在心里，呼吸变得很不顺畅。他跟他们在学校虽常碰面，但不熟络。他想起那天被玉贞碰见的情景，一颗心七上八下的；如果玉贞把这件事抖出来，恐怕他将成为全校的“公敌”。越想越怕，甚至做了恶梦，醒来浑身湿透。他的神态瞒不过母亲那双眼，她问他：“阿亮，看你最近心神不定，心事重重，整天无精打采的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？”

“妈，我没事，最近功课比较多，压力比较大，您放心。”他语调低沉的说。

丁妈妈深知儿子的脾性，硬逼是套不出话来的，只得叹气似地说：“读书不用这么拼命，妈并不期望你考第一，尽力就好。”

“妈，有件事我想跟您商量。”

“什么事？你说吧。”

“我想……念完这个学期，我不想再念下去了。”他鼓起勇气来说。

丁妈妈浑身震了一下，说：“你说什么，你不想再读书？”

丁明亮迟疑地点了一下头，说：“我看妈妈这么辛苦，日做夜做，我不忍心——”

“傻孩子，妈为什么辛苦，还不是为了让你受教育，你不也希望将来能进南大（注12）读书的吗？”

他叹了一声：“想是想，但现在情势不一样。”

“什么不一样？”

“您不明白的。”他披了件外衣。

“你要去哪里？”

“找同学。妈，不用等我，我会尽早回来。”

其实，他并非想上街，只是想纾解一下紧绷的神经。走过一条条大街，拐过一条条小巷，不知不觉走到志忠家楼下。这是一幢三层楼的建筑物，笼罩在无边的夜色中。他跟志忠是小学同学，两人很谈得来。他很讶然会走到这里，望了望三楼，心里犹豫着该不该上去，想往回走，但双脚不听使唤，一步一步走上长长的梯级，走到志忠家门外。他举起颤抖的手，在门板上轻敲一下。

门启开的刹那，他想逃离，但志忠的脸已出现在眼帘。

“啊！明亮，是你？”

他尴尬地笑了笑。

“进来，进来。”志忠让开身子。

明亮走了进去。他跟志忠一家人都很熟，他们都还没睡。志忠请他到自己的卧室。

“你这么夜来找我，发生了什么事？”

“呃……没事，没事……”他支吾着。

“别瞒我了，你的脸色已经透露了你的秘密。”

明亮下意识摸摸脸，感觉手心温热。“什么秘密？”

“我不是心理学家，只是猜想，是不是跟学校有关？”

他的心跳了一下又一下：“别瞎猜，我只是想问你，你们班上有没有人谈起我？”这段对白，他说得有点结结巴巴。

志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，说：“怎么这样问？是不是有什么事发生？”

“啊，没有，没有。”他松了一口气说：“只是随口问问而已。”

“不是吧，你那么老远跑来找我，就只为了问这句话？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啊？”

他摇摇头说：“最近我老是觉得很多同学在背后议论我。”

“议论你什么？”

“你没听到吗？”

“没。”

“他们说我跟校方的关系很密切，怀疑我……”

志忠哈哈一笑，说：“怀疑你当职业学生？”

丁明亮沉默，头垂了下来。

志忠拍了拍他的肩膀，说：“我很坦然的说，除了我，没人会理解你，我相信你决不是那种人，树正不怕日影斜，管人家议论什么。这个时代乱糟糟的，什么样的流言蜚语都有，不要放在心上。”

丁明亮点点头说：“谢谢你理解我，你始终是我的好朋友。”他站起来，说：“夜了，我该走了。”

“哦，来了一下子就要走，我还想跟你多聊一会。”

“改天再聊吧，我不打搅你休息。”他苦笑了一下，一溜烟出了大门。

夜确实深了，他没手表，不知道此刻的时辰，但见街上的车辆渐渐稀少，行人更少，暗淡的街灯映照着他孤单的身影。他仿佛变成了一缕幽魂，漫无目的地朝前走。

“叭！”一辆车子的引擎声发出尖锐的叫声。司机探出头来，向他吼着：“想死啊，呸！”

他这才惊觉自己已走在马路中央。

（注12）南大，南洋大学的简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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