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夜 48

（上 页）　〈　〈　〈

48

虽然黄阿泉、老丁和东伯被英殖民当局逮捕，建筑工联的“识字班”仍继续开办，暂时由阿炳扮演老师的角色，偶尔玉贞也过去帮头帮尾。

离上课时间还有半个钟头，会所里早已人声沸沸。阿炳、阿康、小马等人，此刻都在天台上，商讨工会的发展。夜凉如水，却驱不散郁结在他们心头的忧虑，一方面英殖民政府加紧镇压左派工团，一方面由于阿泉和老丁等人的被捕，工会的领导层出现“真空”状态。一个工友跑上天台，慌张的说：“街道都被封锁了！路口有一批警察站岗，另一批奔过来——”

从天台上看下去，街道两侧，晃动着数不清的灰色的影子，五步一岗，五岗一站，如临大敌，街口更设下路障，车辆必须改道。几辆红车风驰电擎般冲来，甫一停止，跳下来五、六十个头戴钢盔，手持盾牌和棍子的镇暴警察，随即散开，包围住建筑工联所在的这座建筑物。

阿康说：“糟了！我们被包围了！”

阿炳说：“别慌张，我们分头跑吧，跑得一个算一个。”

玉贞老远就看到工会外的那条街，停泊着几辆巡逻车和红车，镇暴警察在街口站岗。她停住脚步，站在对街的杂货店门外向工会方向张望。满地都是碎玻璃片和残破的桌椅，似乎刚才在这里经过一场浩劫。

一群制服人员从会所的楼梯间走出来，把一大叠文件、录音机、油印机搬上吉普车。少顷，楼梯口又出现几个人，一个熟悉的脸孔在她眼前一晃，她心里惊呼起来：炳叔！她咬着牙轻轻地叫唤着，拳头捏得紧紧，似要捏出一团火来。阿炳并没有看到她，他头发蓬乱，衣衫破烂，满身都是鲜血，双手被反扣。紧跟在他后面的是阿康和几个工会会员。他们都跟阿炳一样，昂首挺胸地走，后面有一个便衣人员举脚踢向阿炳，他一个趔趄，差点扑倒在地上。他回过头来，愤怒地盯着那家伙，吓得他后退了一步。

阿炳等人被连拖带拉地押上警车，他偶然回头向对面看了一眼，看到站在杂货店门口的玉贞，他略略把头偏向一边，深意地向玉贞点头微笑。

当一切被黑夜吞噬了以后，当镇暴车那尖锐的引擎声消失在空中，街又回复原来的冷清。一些紧闭的窗户，稍微打开条缝，几个模糊的人影在窗内晃动。

两个便衣暗探在附近监视着。玉贞想了想，便决定立刻回家。她迈着沉重的步伐跨上楼，震得那道旧木梯微微摇动起来。强嫂开门，一见她的脸色不大寻常，便问道：“阿贞，出什么事了？”

“炳叔和几个工友被捉走了！”说着，她的眼泪禁不住掉下来。

强嫂一惊，张大嘴巴，说不出话来。

强叔一拐一拐地冲过来，一把捉住玉贞的手，狂怒地说：“你说什么？你再说一遍！”

“爸——”玉贞扑倒在他怀里，泪眼滂沱地说：“炳叔他们被捉走了！”

强叔松开手，身形不稳，一跤坐倒在地上。玉贞和强嫂吓了一跳，赶紧扶他起来，让他坐在椅上。强叔望着桌面，久久地不说话。

玉贞回到房里，亮了灯，取出那朵鲜红的红花，凝望着花瓣，眼前仿佛出现丁叔叔、泉叔、炳叔、东伯等人的身影。她摊开稿纸，写下《红花颂》这三个字。蓦地，一阵轻微的敲门声传来，她搁下笔，飞快地冲出房，开了门，喊声：“小马叔！”

小马蓬头垢面，神色倥偬。他朝玉贞点了点头，跨进门。

“强哥！”小马喊了声，泪光在眼里闪烁。

“小马，坐下，阿贞，倒水。”

小马坐下，说：“强哥，出事了呀，林有福政府封掉三间左派工会，炳哥他——”

“我听阿贞说了，她刚从那边回来，你是怎么出来的？”

“我们一看会所被包围，就把汽水瓶搬到天台，丢到楼下，但没办法阻止他们。炳哥和阿康掩护我，叫我翻墙头，从隔壁人家的阳台逃出去！”

“狗杀的东西！”强叔骂了一句，说：“你打算怎样？要不，暂时在我家住下来。”

“不，谢谢你，强哥。”小马摇摇头说：“我是来跟你道别的。”

“道别？你要去哪里？”

“回老家。”

“怡保？”

“比怡保更远的地方。”

强叔若有所悟地点点头，伸出手与他握了握，说：“好吧，你走吧，保重。”

“小马叔，我跟你走。”明仔说。

小马想了想，说：“好！快收拾一下。”

明仔欢呼一声，进入房间，很快就拿了一个小包袱出来。

“怎么？要摸黑上路？”

“是。”

“小马叔，什么时候回来？”玉贞说。

“不知道，也许十年，二十年，或一辈子。”

“明仔就交给你了。”

“放心，我到哪里，他就到哪里。”

强嫂从房里出来，把一个红包塞在明仔手上，说：“明仔，你要好好照顾自己。”

“谢谢强嫂，谢谢强叔，谢谢玉贞姐。”明仔含着泪说。

“明仔，等等。”玉贞回房拿了那朵红花，放在明仔的手上说：“明仔，这朵红花送给你，只有英勇的人才配戴这朵红花。”

“玉贞姐，我会永远把它带在身边，希望有一天我们能再见面，那时我是个小伙子了。”

玉贞笑了，再次和他握了握手。

〉　〉　〉　（下 页）